人生是旷野。起初听人这么说，只当是一句好听的话。直到那年深秋大金牛，我去了西北，才真正懂得了它的意味。
西北的天太高，望久了心里发空。地太阔，看得人不知该往哪儿走。风不知从哪儿卷来，夹着沙子和碎草，打在人脸上，刺刺的，有点痒。我一个人站在黄绿交错的草场中间，看见天地尽头那条模糊的线，忽然觉得自己那么小，小得像一颗草籽，却又莫名觉得胸膛敞亮，仿佛容得下整片天空。
见到老牧人巴特尔，是第三个黄昏。前两日总远远看见他赶羊，像一棵移动的老树。那天我迷了路，在他的毡房周围转了三四圈，他才从羊圈里慢吞吞探出身。
“找谁？”他汉语说得生硬，眼睛眯成了两道褶。我费力地解释。他听了一阵，摆摆手：“进来喝茶。”毡房里，铜壶咕嘟咕嘟滚着奶茶。巴特尔不说话，我也跟着沉默。直到第三碗茶喝尽，他才开口：“城里来的？来这做什么？”我答不出来。他也不再问，拎起壶，又给我添满。
第二天清早，他正在毡房外挤奶。看见我，顺手递来一个木桶。“帮一把。”他说得极其自然，仿佛我是他喊来帮忙的老熟人。
太阳刚爬上山头，羊群出圈了。几百只羊如云一般往前涌，巴特尔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。我学他挥动柳条，却总差些劲儿。他不急，也不多说，偶尔示范一下，又退回到沉默里。
展开剩余61%中午歇脚的时候，他从怀里取出一个布包，里面是奶疙瘩和炒米。掰一半递给我，我说谢谢。他摆摆手：“吃吧，吃了才有力气追羊。”
就这样大金牛，我临时做起了牧羊人。
第四天，下了场雨。雨点大，却下得疏，一颗一颗砸在干裂的土地上，溅起一小股一小股的尘烟。巴特尔却没躲雨，反而站在原地仰起脸。雨水沿着他脸上的沟壑往下淌。
“金贵得很，”他说，“草喝了，能长高半指。”
雨后的草原像是被洗了一遍，每片草叶都顶着水珠，亮晶晶的。天边挂起一道彩虹，巴特尔咧开嘴笑了——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笑得那么舒展。
空下来时，他教我怎么认草。哪种羊最爱吃，哪种能治病，哪种底下会藏蘑菇。他说这些都是他父亲教的，而他的父亲，也是从他父亲的父亲那里学来的。
“你以后也教给你孙子？”我问。
他摇摇头：“孙子在城里上学，说长大了要开汽车。”沉默了一会儿，又轻声说：“也好。”
第七天，我该走了。巴特尔从毡房里拿出一个小布包：“拿着。”里面是一只羊毛扎的小马，针脚有些歪，但缠得结结实实。
“我扎的，”他语气有点窘，“孙子说丑。你不喜欢，就扔了。”
我仔细收进怀里。他眼角微微弯了一下，有笑意漾出来。
车开动时，巴特尔站在毡房前挥手。阳光落在他身上，像为那道微驼的轮廓镀了层淡淡的金边。
如今我在城市楼群之间，常想起那片旷野。窗台上摆着那只小羊毛马。某个傍晚，我突然明白：人生确是旷野，没有一定要走的路，没有一定要过的关。我们都在里面找自己的方向，有时相遇，有时走散；有时淋雨，有时看虹。而旷野教给我们的，其实很简单：走下去，带着善意与勇气。
风声又起的时候，我仿佛又看见那个老牧人，站在天地之间，像一棵被风磨久了的老树，自自然然，却又铮铮地立着。
□高千禧大金牛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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